撥了幾通電話後一輛銀藍轎車在幾小時內便抵達了療養院門口。
副駕駛座的車門幾乎是車子一停就被打開,一名女子從裏頭衝出,一名粉紅色頭髮的男子穿著西裝從駕駛座走下來跟在旁邊,豪炎寺坐在療養院大門前的階梯撐著頭看著春奈慌慌張張地小跑步朝這跑來。
終於來了嗎?
「我哥、哥還好嗎?」因為快速跑步而喘著氣,春奈一手撐在膝蓋上另一手撫著胸口,「哥可以回家了?」
「嗯。」
「所以哥……的病好了?」看起來極端不願意接受自家哥哥生病的事實,春奈稍微停頓了一下才把梗在喉嚨的詞給說出口。
「沒好。」豪炎寺直接了斷,「根本沒好。」
「那……?」沒料到豪炎寺如此不客氣,春奈微微縮瑟,從後頭走近的男人手搭上她的肩,安撫性質的輕拍。
「解離性自我感覺認同混亂。」豪炎寺瞥了一眼迅速答道,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量妳一輩子也聽不懂那是什麼,反正不會影響生活能力,能帶你哥回家,不好嗎?」
「不用你說我也會帶我哥回家!」春奈氣得不再理會豪炎寺,走到旁邊蹲在同樣坐在一邊靠著柱子閉著眼睛幾乎要睡著的鬼道面前。
「哥,回家囉。」
豪炎寺看著春奈扶著鬼道慢慢走回那輛銀藍轎車,粉紅頭髮的男子對他抱歉地笑了笑後提起鬼道簡單的幾袋行李跟著回去。
他幾乎要對自己做了決定後實行的效率之快愉悅的吹起口哨。
這樣鬼道之於他就完全是個名義上的過客而已。
*
又持續地坐在樓梯上好幾天,鬼道將他唯一的一件厚重外套穿走了,冷風吹得他直發抖卻也沒有想要再去替自己多添幾件衣服的打算。少了鬼道的照料,療養院的植物又呈現一片病懨懨的樣子,落葉積滿了整個院子,他視線對面那棵已經禿得只剩樹枝的樹木刺得他眼睛發疼。
乾脆看哪一天能感冒發燒將腦筋燒壞看會不會清醒些這樣好了,他自我嘲解,又無法自主地咳了幾下。
最糟糕的結果不過就是死去罷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在用特殊材質製成的玻璃箱裏,看得見外頭,卻碰不著,別人從外也看不見他。聲音被隔絕,只能憑藉著對方的表情、動作來揣測心理。整個空間好像被抽成真空,少了介質,無論他怎麼樣大喊、拍擊壁面,甚至用盡全身力氣去撞擊,都不會有人聽見。
即便是死亡,也不會有人理會。
整個世界都拋棄他了。豪炎寺這麼想,然後站起身來。
一切的禍源皆是身後這棟將所有居住在此的靈魂囚禁起來的白色療養院。
既然如此,那就必須徹底和它切除關係。
*
豪炎寺將廚房裏頭放的幾桶食用油全數倒在療養院的走廊,一樓到三樓無一倖免,他從各個病房抱來床單堆在一塊,將最後一桶油倒得精光,透明黃色的油因為毛細作用迅速擴散,他將油桶隨意棄扔一旁,拿出口袋裏只剩下三兩毫升的打火機,點燃。
炙熱的火焰碰油立刻燒得轟轟烈烈,將著了火的床單踢到走廊,一瞬間火勢就照亮了整個走道。
豪炎寺不能克制地大笑起來,他終於要毀了這個該死的鬼地方。
不斷竄升的煙霧嗆得他氣管發疼,他步伐踉蹌的朝著門口走去,再也不會有噁心的病人,也不會有那聞了就令人反胃想吐的消毒藥水的氣味,這糟透的地獄再也無法困住他了。
他再也不用面對那噬咬啃食人的靈魂,讓人逐漸凋零的精神疾病。
火燒地獄。
將鐵門猛然推開,外頭冷涼的空氣撲面而來,豪炎寺恍惚之間看見了鬼道站在療養院的大門,穿著剛來到療養院的那身襯衫牛仔褲,輕輕地向他招手。
漫天的火光幾乎要將黑夜照亮成白晝,從屋內傳來陣陣崩塌的聲響,火勢逐漸蔓燒,在豪炎寺身後從三樓窗戶吐出一道亮晃晃的火舌,將玻璃灑得外頭草坪一地。他像在沙漠中口渴已久的旅人突然發現綠洲一般,努力撐起自己,搖搖晃晃地朝著鐵門走去。
我看見了你的幻象。有了幻覺,是不是代表我也患上精神疾病呢?
這樣就可以多懂你一些了吧。
鬼道放下手來,朝著他微微笑了一下後不發一語的朝著馬路對面走去,在夜色裏頭一下子就沒了蹤影。豪炎寺慌忙的向前跑去,中途還不小心絆了好幾下,等到他跑到馬路中央時,鬼道早就不知去向。
他心灰意冷的站在柏油路上頭,失魂落魄,沒有聽見從旁邊駛來車輛急促的喇叭聲,直到亮得幾乎刺瞎他眼睛的車子大燈籠罩了整個視線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右半身子受到猛烈的撞擊。
他昏了過去。
*
嘖、好痛。
再次醒來他已經躺在市間的大醫院的一間雙人病房當中,濃烈的消毒藥水的氣味立刻嗆得他咳嗽連連。隔壁病床的人見他醒了便按了自己病床旁邊的鈴喊護士過來。
一名臃腫肥胖的中年護士抓著筆記板朝著他走近,衝著他詢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或是哪裏疼痛有沒有頭暈,他皺著眉回答沒有,然後在那名護士看起來像是要離開去請醫生過來之前問了為什麼他會在這。
「車禍,豪炎寺醫師。」護士特意強調後面那兩個字,「你在療養院前被車給撞了,傷了一條腿外加腦震盪。」說完便匆匆忙忙地離開。
豪炎寺重新倒回病床上,一副老舊的拐杖放置在他的床頭,他看著自己右腳打上的厚重石膏,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廢人一樣了起來。
隔壁床的大叔好奇探頭過來,試探性的詢問,「你是鄉下那白房子的醫生?」
他愣了一會才聽出白房子指的是療養院,基於禮貌他除了點頭以外還說了句嗯作為回應,大叔得到回應,沒感覺到他不想聊天,繼續自顧自的說:「聽說白房子被人縱火被燒得精光,這下我看你也沒了工作是吧?出了院之後要不要來大叔的餐廳工作啊?看你生得一副好面皮,說不定會可以招來女高中生的客源呢。」
「不了,謝謝你的好意。」自己還沒淪落成那樣,豪炎寺雖然客氣但還是毫不留情的拒絕後就將頭撇向另一邊看著窗外。
不知道如果這位大叔知道縱火燒掉療養院的人是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大概會嚇得連忙要求護士換間病房吧。
沒過多久一名醫師推開門走進來,進行了簡單的診療後告訴他因為車禍的關係傷到了右腳某幾條神經,需要長時間復健才可能完全復元以及這陣子盡量不要長時間注視東西,由於腦震盪的關係眼睛可能會有快要爆炸的錯覺。
爆炸。多可笑的字眼。
哪有醫師會這樣嚇唬病人的?豪炎寺在心頭冷笑,至少他當醫師的時候就不會。
但他現在不是。他對於這件事實感到十分滿足。
待醫師離去後他轉過頭來,一旁的架子上頭堆滿了鮮花跟水果籃,中間的空隙還擺滿了許多飲料鋁罐跟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營養食品禮盒,那全都是隔壁床的大叔的親友們來探病時送來的,那張桌子上頭唯一屬於他的只有一張淺黃色的便利貼 來自他大學同寢室同樣醫學院甚至同樣選了精神科、不算太好但這幾年仍舊有連絡個三兩次的不動明王的紙條。
『沒事被車撞個屁啊不想活去找那隻神開導開導。』
豪炎寺看了幾乎要大笑起來,大概是被不動彆腳的關心給逗樂了,他伸手拿過拐杖,非常不熟練的撐著單邊拐杖走到窗邊。
有些費力的打開旁邊的窗戶,他將頭伸出窗戶外頭,市中心的醫院外頭種了不少松柏,底下舖著磨石子地板,身著白衣的護士推著坐在輪椅上頭的病人在這些步道上以極慢的速度走著。
突然回到正常世界來,豪炎寺感到不甚習慣,眨了眨眼,他覺得自己的眼球直發痠。
轉過身來閉上眼睛,冬日裡暖烘烘的太陽照得他溫暖極了,是以前療養院 現在應該被稱為廢墟 不曾有的。
這樣的生活不算太糟,說真的。
生病比治病來得心安理得,如果是單人病房的話更好。
*
幾日過去,每天早上九點半準時都會有個年輕護士進來送藥,中午吃完午餐後隨意讀點院內護士怕他無聊擺在他桌子上頭的刊物雜誌(有的時候還貼心的換成小說),晚上繼續吃了藥躺在床上看著只有一片白的天花板胡亂想東想西然後在夜色逐漸濃黑之前睡去。
一切都十分愜意,讓豪炎寺幾乎要忘了先前那些日子。縱然他更願意什麼都想不起,但是他的主治醫師卻三番兩次的跟他聲明他只有腦震盪而沒有喪失記憶。
「豪炎寺醫師。」
房門被推開,從門口走進來一位年輕小伙子,聽見姓氏後頭加上的職稱豪炎寺從一本算不上有趣的小說中抬起頭來瞪了對方一眼,然後發現對方頭上戴的藍色棒球帽上有個十分眼熟的乳牛標誌。
是那個新來有一段時日的送奶車司機。
「不用叫我醫師,我現在是病人。」豪炎寺放下手中的書,沒必要每個人都要提醒他曾經做為一個醫師的事情,「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壓根兒沒有想過會有任何人來看他,除了在他未醒來時來過的不動明王(當然不動會來他也很訝異,大概是對方哪個雞婆的同事告訴他他住院的)之外他根本沒想過會有誰來看他。
「你知道那個人在哪吧?」送奶車司機開口。
「不知道。」
「真的嗎?他之前不是住在你們療養院內嗎?」
「你找他幹什麼?」
「他砸了我的車。」
「誰?」
「……豪炎寺先生不曉得嗎?就是那個紅髮的男人。」
豪炎寺皺起眉頭,住在療養院內?紅髮?在他印象裡幾乎就只有一個人符合這兩項特徵。
沒等豪炎寺回話,司機又繼續說下去:「他毀了我的車之後就從療養院走了,之前他有好一段時日不在療養院了對吧?還把貓給殺了……」
「你怎麼知道貓是他殺的?」豪炎寺突然覺得先前發生的一整件事情好像從來就不是他知道的那樣子,他甚至想起了他最不想想起的、鬼道在他辦公室牆面上噴上的那兩個大字。
噁心。看起來完全是發自肺腑的字眼,大剌剌的刻在他眼球上。
「我那時候正準備將牛奶給搬下來,看見他握著鬼道先生的手好像在講些什麼,然後那個男人轉過頭來看見我就拿著手上的鐵鏟發了狂似地打過來,車子被他弄出不少刮痕甚至還被打凹了好多地方,公司說如果沒找到他的話那輛車就要我賠,還有孩子要養,我怎麼會有錢呢……?」送奶車司機的語調起初有點憤怒,但又好像因為什麼原因哀傷了起來,從喉間發出含糊不清的輕笑。
原來殺了摩卡的人不是你啊……。
豪炎寺坐在原地,想起當時候鬼道蹲在那裏盯著摩卡的屍體發抖的樣子。
難過嗎、怕嗎?
會痛嗎?
原來鏟去牆皮留下大塊灰暗水泥牆的不是你啊……。
原來將窗簾割得亂七八糟,把書灑滿一地的不是你啊……。
「……算了,看來你是真的不曉得,我還是去找鬼道先生問問好了。」見豪炎寺沒理會他,司機正了正帽子,喃喃說道,然後又對著豪炎寺淡淡的說道:「好好保重,早日康復,豪炎寺先生。」
原來覺得我噁心的人……不是你啊。
「喂、」豪炎寺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用柺杖撐著自己。
送奶車司機一臉狐疑的看他,「怎麼?」
「跟你一起去啊。」
手中金屬製的拐杖似乎冰冷得像誰的手心。
他朝著司機走去,對方困惑的望著他,不知道現在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
「我也有問題啊要問啊,白癡。」豪炎寺衝著他笑道,便不等那目瞪口呆的男人回過神來,逕自朝著門外走去。
醫院的走廊上沒什麼人,僅有寥寥幾個護士還有病人跟家屬,他柱著拐杖一跛一跛地混進了往一樓的電梯裡的人群裡頭。
你會在那等我的吧?
我相信你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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