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
年輕氣盛的龍族之王在清脆的鳥鳴中睜開眼,淺色的花瓣落到他的鼻尖,搔得他鼻頭有點癢。他眉間微凝,皺了皺鼻子,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噴嚏,驚動了在花樹上的鳥群。
一陣翅膀拍打聲之後,他輕輕拍去那些落到自己髮間卡著的花瓣,一道陰影由上而下籠罩住他,一隻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頰。
「爆豪?醒了?」
低沈的嗓音在春日的微風中響起,爆豪恍惚片刻,看著熟悉的紅白頭出現在自己眼前。
是轟焦凍。
從後腦勺傳來的觸感有些柔軟,轟似乎是把背靠在樹上,然後把睡著的自己枕到他的大腿上,坐在草地看起書來。翻閱中的書籍在轟意識到爆豪醒來的時候就被放下,隨後更是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到草地上。
轟根本無心去理會,有爆豪在,沒有什麼比爆豪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的指尖輕輕刮過爆豪的下巴,像在摸一隻毛茸茸的兔子那樣,指腹沿著臉頰的線條來回摩挲。
爆豪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過來,赤紅色的眼中還帶有點睡意,醒來的時候他原本想要起身,但大概是覺得轟摸得他舒服極了,這個念頭卻在轟焦凍的撫摸下很快的被放棄了,爆豪喉間發出含糊的悶哼,神情像極了一隻發懶中的貓。
「我睡了很久?」
轟歪頭想了一下,搖搖頭,「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吧?」
「喔。」
爆豪並不意外,他本就淺眠,待在轟身邊的時候幾乎是他最放鬆的時候,若不是被飄落的花朵驚擾,或許他還能繼續睡下去。
不過現在他也已經差不多清醒過來,也總算是想起來他睡著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王宮裡,也就是他眼前這棵巨大得需要多人環抱才抱得住的花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飄揚的花瓣將周圍的空地全鋪上一層淺粉色的地毯,今天他進來王宮原本是有事要同轟說明,卻在見到轟的時候被對方半拖半拉到這兒一塊賞花。
然後⋯⋯然後他就睡著了。
花了三秒鐘唾棄睡著的自己,爆豪側過頭來,對上轟一直看著他的眼。
轟沐浴在被花瓣染成粉色的陽光底下,異色的眸子盈滿被花影剪碎的光,裏頭柔情繾綣,幾乎將他的心化成一汪春水,微微彎起的嘴角含著笑容,彷彿只要他不開口,轟就能這樣一直注視著他直到永遠。
什麼日光炫目,比起陰陽臉混帳這張幾乎炫了他眼的臉,日光什麼簡直弱爆了。
「看什麼看啊。」
爆豪的臉很不爭氣地紅了,性格裡的好強卻沒讓他轉開目光,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剛剛那根本不算問題的問題竟然被轟聽了去,這個活到現在基本上都待在王宮裡,待人處事上還不是很熟悉的笨蛋王子還很認真的給他做了回覆。
「因為爆豪很好看啊。」
「閉嘴!」
這下可好,誰說轟焦凍不會撩人,他耳根子都紅了。
不曉得自己為何又招惹爆豪生氣的轟委屈地坐在旁邊,像一隻挨了罵的幼犬一樣,爆豪看著倒有點想笑,伸出手扯了扯轟的臉皮。細緻的皮膚摸起來手感很好,爆豪索性從躺著的姿勢起來,坐到轟的面前,把對方的臉朝左右拉開。
「哈!看起來超笨!」
轟被捏著臉,一張嘴也被捏得變形,想講什麼,發出來的聲音全部都黏在一起,只能依稀分辨出是「放開我」或是「才不笨」之類的話。
爆豪被他逗得樂了,動作也更加肆無忌憚,最後的結果就是轟掙扎好久,好不容易才從前者的蹂躪當中掙脫開來,在旁邊無辜地揉著自己已經被捏紅了的腮幫子。
大概是不甘願自己就此認輸,轟一個使勁,扯過爆豪的手臂,讓自己翻到了對方身上,單手撐在草皮上,身體卡在爆豪兩腿中間。爆豪還未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轟的舌頭就已經先填進他的口腔,柔軟的唇瓣交疊一起。
即使距離他們互明心意並交換彼此第一個吻的晚上已經過了幾個月的時間,轟的吻技看起來也沒有什麼長進,但僅僅是這樣嘴唇相觸、唇齒交融就讓他心臟滿足得快要炸開,他細細掃過口腔裡的每一個地方,將這個吻延續得既綿密又漫長。
爆豪身上的乾草香氣傳入他的鼻間,像頭頂上和煦的暖陽,轟忽然覺得心頭一熱,他抬起頭來,手指扣著爆豪的掌,眨著亮晶晶的眼看著被他壓在底下的人。
「爆豪就跟太陽一樣呢。」
「哈——你在說什麼鬼話?」
爆豪不明所以,跟不上轟跳躍的思緒。轟沒有想要解釋,他發現因為姿勢的關係,雙手沒辦法圈著對方,就把手肘靠在了爆豪的頭兩側,艷紅色的髮絲落在對方頰側,整張臉隔著披風,埋進了爆豪的肩膀。
找到了讓自己滿意的位置之後,他貪戀地嗅聞爆豪身上的味道,自顧自地繼續說,「從以前就這樣覺得了,爆豪很溫暖,我很喜歡。」
一發突如其來的直球告白讓見過各種大場面的龍族之王怔了怔,過了很久才想起要把某個壓在他身上對他又親又抱的人推起來。
「別給我得寸進尺!很重!你給我起來!」
「不要!」
爆豪氣惱,轟像是一隻大型的無尾熊那樣抱著他不放,他怎麼看都覺得分明就是自己力氣應該會大一點,沒想到這傢伙的臂力竟然比他還強。他腳踝勾住轟的小腿,拉著對方的肩膀,上下同時發力向側邊一滾,兩人的位置立刻顛倒過來,他終於獲得在上方的位置。
得意的露出一抹勝利的笑,爆豪想著要有些什麼動作來宣示自己才是贏家的地位,卻突然發現四周除了自己以外,什麼都消失了。
好像有誰關上了一盞又一盞的燈,凡是他視線所及之處都在頃刻變得黑暗,他的手指還殘留有剛才碰觸留下的體溫,成為整個空間裡頭最真實也最虛幻的感受。
轟消失了。
那天在花樹下的記憶如一連串呼嘯的風進入他的腦海,位於大陸邊陲地帶的巨龍峽谷地勢險峻,幾千幾百年的歲月以來,幾乎沒有其他的生物前去侵擾,卻在一個月前受到了一次小規模的襲擊,從傳來的情報當中是前一代魔王遺留下來的黨羽組織起來的行動。
那時他立刻讓切島回去替自己處理情況,卻沒想到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當自己再度接到從那頭傳來的消息時,事情已經惡化到他不得不親自回去處理的地步。
那畢竟是他的故鄉,他還是那裡的統率者,不能坐視不理。
轟似乎愣了一下,坐到爆豪的身邊扣住他的手,用著低低的聲音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爆豪沒發覺他的異樣,在心裡琢磨了下後給了大約三個月的回應。
什麼時候出發?轟問他。
明天。他說。
轟慢慢地點了頭,應了一聲好後安靜下來,和爆豪肩並肩靠著,微風緩慢吹過,細碎的光斑在他們身上舞動,一直到天空開始呈現黃昏的色澤,爆豪才準備要離開去準備隔天啟程的物品。
轟跟著站起身來,替他拍去披風上的草屑,在彼此交換一個親吻後,轟握住了他的手腕。
「怎麼?」爆豪挑起眉。
「⋯⋯沒事,」轟深深望了他一眼,無聲地對他笑了笑,隨即放開了他,「路上小心。」
爆豪沒想過,這竟成了他與轟之間最後的對話。
一回到巨龍峽谷爆豪就直接投身到戰鬥的指揮當中,也不知道為何,殘存下來的魔王黨羽一改先前的正面對攻風格,反而採取各種偷襲侵擾的戰術,打得過就衝,打不過就跑,他們抓到的全是一些被丟出來當砲灰的小雜兵,等到他們真的抓到幾個看起來像是幕後主使者的領導者時,時間一晃眼之間就過了半年。
一切已經完全變得不一樣了。
那時候切島載著他飛在王城的空中,底下因死氣侵體而突變的異獸隨意遊蕩,魔化的植物肆無忌憚蠶食大地,以王宮為中心蔓延而出的藤蔓,其所及之處,寸草不生,放眼望去盡是絕望與黑暗。
他心愛的人站在那塊他們共同賞花的空地,巨大的花樹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光禿的紫杉木,猙獰的枝枒在空中張牙舞爪,從他的角度看起來幾乎要將對方侵吞。
當時的他立刻就要衝上前去,是切島攔住了他,在暗色的火焰襲擊過來之前強硬地以龐大的龍身將他帶離。後來有著紅色羽翼的男人找到他,替他帶來了前任國王要告訴他的情報——轟的心智被前代魔王殘餘下來的力量佔據,他看見的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轟焦凍,是一個從絕望與痛苦中復燃,死而復生的惡魔。
黑暗如冰冷的寒冬侵蝕著他,他渾身顫抖。轟年幼時發生的事情他全都曉得。他的父親待他冷漠,阻止所有人與他往來,人生當中唯一能夠獲取愛的來源是他的母親,但是那份愛卻用熱水在他的臉上留下無法消除的傷疤,並且從此離開了他的生命。
他還記得最開始見到轟時對方冰冷孤傲的目光,彷彿視自己於無物,他高傲的自尊心一下子全炸開來,揪著對方的領子就是一頓轟炸怒罵。
是什麼時候轟焦凍逐漸會笑了,在征討魔王的旅途當中與同伴們相處,學會合作,學會與人相處,學會那一些人類擁有的喜怒哀樂,覆在身上的無形冰層被融化開來,轟焦凍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柔和,到最後甚至學會了與他說愛。
轟焦凍回憶裡的孤獨與痛苦他都無法感受,那一些悲傷寂寞與他並不相通。他忘記人的心不管怎樣貼近,總是有著一層隔閡將他們分開。他以為會笑了的轟焦凍已經放下過去的那些心結,但卻沒想到那些創傷與絕望永遠不會消失,只會在土裡潛伏,一旦鬆懈下來,就會立刻破土而出,長成滔天大樹。
「爆豪。」
悠遠的黑暗裡頭是誰在呼喚他的名字,飄飄蕩蕩朝他撲湧過來,聲音觸及到他飄蕩的靈魂,像那人輕撫過他臉孔的觸感。一股強烈的衝動促使他向前伸手,他卻發現自己的形體已經消弭在虛空當中,白色的光芒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將整個空間崩解成一個又一個細小的碎塊,在巨響的轟鳴聲當中屬於轟焦凍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
——爆豪,對不起。
×
爆豪睜開眼,落入視線的是有著木質紋路的床頭板,一旁的床頭櫃上燃燒著不知名的薰香。
自己正趴在一張單人床上,記憶斷裂在他捨身擋下對麗日的招呼過去的攻擊,他只記得情急之下他用身體護住了對方,自己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傷害。
居然被魔獸抓一下就昏過去,在接連不斷瘋狂趕路的情況下,他的狀態原來已經低落成這樣。
真是有夠沒用,爆豪自嘲的想道。
口腔裡頭滿是苦澀——這是屬於高級治療藥水特有的味道,他掙扎著想要起身,發現自己背後的傷口已經用乾淨的紗布包紮起來,底下有治療過後殘餘的水元素,看來已經有人幫他充分處理過了。
他嘗試著動一動,雖然動起來還有些不方便,但至少基本的動作沒有什麼大礙。
爬起身,他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去除口中的苦味,桌上有一瓶已經空了的藥劑瓶——看來是用在他身上的,除此之外還有他那件在戰鬥當中被撕得幾乎碎裂的披風。
破損的地方已經被修補好了,也不知道是如何補的,看不出什麼縫補的痕跡。他將披風重新穿在自己的身上,決定先出去看看。
只是在他手握上門把的瞬間,房門就被打了開來。
「你醒啦,看來我來得很是時候嘛。」
似乎有些意外見到他準備離開的樣子,門口站著的人把他推回去門內,自己也跟著踏進房間,反手將門給關起,兩個人就在房間門前面大眼瞪著小眼。
來者他非常熟悉,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當時對方帶來的消息太過震撼,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對方的容貌。
「霍克斯。」爆豪瞪著他,「你來做什麼?」
「別那麼緊張,雖然上次帶給你的不是什麼好消息,但你的同伴都沒事,可以好好放心。」
霍克斯略過他身邊,在房間內給自己找了一張木頭椅子,除了一張矮桌之外就沒有其他可以坐下的地方,他朝爆豪招了招手,示意對方回來床上坐著。
「是你救了他們?」知道對方有話要說,爆豪坐回來,看著霍克斯的目光仍舊不善。
「算是吧,畢竟受人之託要看好你們。」
爆豪默然不語,霍克斯的回應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似乎有點理所當然。他幾次張大嘴,開了口卻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許久才從喉嚨裡面擠出幾個字,「⋯⋯謝謝。」
「道謝就免了,我有報酬的。」霍克斯頓了頓,右眼飛快地眨了下,補充道,「當然不用你們來付,別擔心。」
爆豪對著他點點頭,又坐在床上思考起來,他需要把思緒釐清,才有辦法進行接下來的動作。
「時間過去多久?」
爆豪的問句非常簡短,霍克斯卻能精準地抓到他在問什麼,他想了想,隔了半刻才開口,「從我把你們從那裡帶出來⋯⋯大概兩天左右吧,我以為你要躺三五天才能起來呢。」
「不需要。」爆豪撇撇嘴,對霍克斯的話略略不滿,「這裡是哪裡?」
「我的地下據點。」霍克斯將椅子轉了個方向,把手搭在椅背上跨坐,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我大概猜到你還想問什麼了,直接一點告訴你吧,這裡離你的目的地很近,不用一天,你就可以到達他的面前。」
「你——!」
「可是問題來了,你要拿什麼去砍這位大魔王呢?」
爆豪猛然地抬起頭,對上霍克斯的目光,對方臉上仍然掛著那副看起來有些輕浮的笑,金色瞳孔裡頭的笑意卻已然消失,銳利的眸光在眼底深處流轉,看不見底。
「你想說什麼?」爆豪警惕地看著他。
「你很聰明,應該猜得出來。」
「說!」
「真是沒禮貌的小鬼。」霍克斯挑起眉毛,「要不是安德瓦前輩交代⋯⋯」
「少囉唆!有屁就快放!」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爆豪赤紅色的眸裡隱隱燃燒著怒火,龍族王者的威壓從他身上迸射而出,窒息感如潮水般鋪天蓋地湧來,沒想到眼前的人竟絲毫不受影響。
霍克斯聳聳肩,這股威壓雖然尖銳外放,卻僅限於這間房間之內,他的眼裡閃過一絲讚賞,這精準的掌控能力⋯⋯嘖嘖嘖,還真是後生可畏。
他毫不在意自己沒說完的話被爆豪打斷,揮了揮手,一只紅色羽毛出現在半空中。
「雖然前輩有交代要看照你們,但還是得照規矩來,畢竟我可是情報商人呢。」
他伸手打了個響指,紅色的羽毛在空氣中化成一陣煙塵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銀色的托盤,上頭擺放的東西讓爆豪一下子瞪大了眼。
「我很公平,一物換一物,來做個交易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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