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早些時候。
王城邊際的城鎮中有一間不起眼的小酒吧，外頭的木製招牌破破爛爛，上頭有被蟲啃蛀過的痕跡，窗戶上積滿了厚厚一層汙垢，讓人看不清楚裡頭的模樣。
酒吧的正門門框矮小，需要低下身來才能進去，滿臉鬍渣的酒保正靠在櫃檯，百無聊賴地拿著塊髒兮兮的抹布擦拭著清洗過的玻璃杯。酒吧裡頭人聲鼎沸，這裡因為距離王城遙遠，與鄰國的走私貿易十分頻繁，即便是大半個王國被藤蔓所包圍、居民四處逃竄的現在，這裡的熱鬧程度仍然不受影響。
獵人與冒險者在此地聚首，身邊的空位擺放著出外狩獵獲得的戰利品，大口喝著酒吧私釀的蜂蜜啤酒；大腹便便的商人坐在酒吧的角落，彼此討價還價，為下一次的買賣爭取最大的利益。
老舊木門的轉軸已經生鏽，被推開的瞬間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酒吧中一下子沒了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進門的客人身上，空氣當中瀰漫著一股微妙的緊繃感。
來者全身都被白色的斗篷蓋住，半罩的設計遮住了底下的面孔，即便如此，他魁梧高大的身形卻是怎麼樣也遮掩不住。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標明身份的標誌，腰間上掛的劍鞘亦樸實無華，然而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在那純白色的布料底下，隱隱透著透明的魔法咒文。
男人不管那些不斷注視的他的觀察目光，逕自走到櫃台前面，在還留有點油漬的檯面上放下五個銀幣，「我要一杯『鳥羽』」。
酒保瞥了他一眼，先前無聊的模樣已經消失，他把手上的抹布放下，「哪一種口味？」
「純麥。」
男人又從兜中掏出一塊金屬片，上頭是一支雕刻精細的羽毛，酒保接過來，拿下自己帶著的單反鏡片，仔細地瞧著。大拇指輕輕撫過羽毛的紋路，酒保的瞳孔一瞬間微微放大，他清了聲喉嚨作為掩飾，才把金屬片還給男人。
「跟我來。」
男人點點頭，把金屬片收回兜內。酒保用身上髒兮兮的圍裙擦了擦手，領著男人來到酒吧後邊的一堵磚頭牆前，他朝著男人歪歪頭，男人心領神會，對著牆面用一個奇異的節奏敲了幾下。
「祝您今日順遂，我的客人。」
酒保對他講完這句話，在磚頭牆露出一個能夠容納一人通過的縫隙之前就先行離開。男人抿抿唇，朝著縫隙走了進去。縫隙中沒有能夠提供照明的光源，在黑暗裡視覺被完美剝奪，他只能右手摸著牆壁，一步一步向前，好在這條路雖然有很多轉折，卻沒有其他的岔路，大約五分鐘過後，他來到一間小房間裡頭。
房間裡頭的裝潢相當精美，暖色調的壁紙營造出一種溫馨的感覺。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特殊的香料氣味，壁爐的柴火燃燒著，發出輕微的啪滋聲響，旁邊是兩張柔軟舒適的沙發，中間的茶几上擺放著一組精緻的高級茶具。
男人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那壺冒著熱氣的茶愣是一點都沒碰。他坐著等了很久，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燃燒的香料當中似乎被掺入了有安神用途的藥草，他一開始保持的緊惕在不知不覺間被一點一點卸去，接連趕路的疲憊感如潮水般襲向了他。
就在他幾乎要昏沉睡去的時候，房間另一側隱藏在牆壁間的門被打了開來。
男人睜開眼，首先印入他眼簾的是有著大片紅色羽毛的翅膀，翅膀的主人走到他的面前，拍拍手讓侍從進來換了一壺新的紅茶。
他身穿一件墨色的風衣，袖口滾著銀白色的荷葉邊，胸前的口袋別著純金的徽章。青年將戴著的白手套脫下放在桌上，替自己斟了杯紅茶。這是用上好的茶葉泡製的，茶香一下子四溢出來。男人嗅著茶香，因為疲累而混沌的大腦突然變得清醒許多，他心頭一驚，這才接過了青年遞給他的茶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防備心還是一如往常的重呢，陛下。」青年含著笑看他，「只是您這樣不信任我，我也是會覺得受傷的喔。」
「別那樣稱呼我，我已經不在那個位置上了。」
男人脫下一直遮著自己的斗篷，露出他標誌性的紅髮，如果有第三個人在這間房間裡頭，他一定會因為這名男子顯露出來的真實身份驚訝地叫出聲來。
畢竟那可是消失已久，被流放國外的前任國王。
「那就叫安德瓦先生⋯⋯前輩吧？」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盤餅乾，青年揀了一塊就往嘴裡塞，「前輩要來一點嗎，鄰國來的小玩意，味道很不錯哦？」
「別跟我扯那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了，霍克斯。」安德瓦說，「進入正題吧，我可不是為了聽這些閒話才到這裡來的。」
「真是不解風情，我就說前輩怎麼可能沒事主動找我。」霍克斯嘆口氣，放下手中的茶杯，從外套裡頭拿出一份卷軸，「前一次遭到藤蔓侵犯的法嵐鎮與烏里鎮的居民已經全數撤離完畢，我的人正前往下一波預估會遭到藤蔓襲擊的地方進行疏散，這是那邊發回來的傷亡還有剩餘物資報告，他們已經盡力把傷害控制在最小的範圍了。」
「嗯，辛苦了。」安德瓦接過卷軸，快速地掃了一眼，但他接下來問出的話卻跟卷軸上的內容毫不相干，「你去找了龍族的那個小子嗎？」
「之前就去過了，離開時的表情非常可怕呢。」
「嗯。」
安德瓦點點頭，沒有多做回應，只是繼續閱讀卷軸上寫的內容。
霍克斯整理出來的情報非常詳細，還在每一段後面都加註了重點，讓閱讀的人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就可以完全理解裡頭的訊息。
不愧是全國規模最大的地下情報組織，安德瓦暗自想道。
這個當年由先代國王在背後扶持建立起來的組織如今已經壯大起來。王室歷代皆不缺鬥爭，這個組織卻仍能保有中立地位而不被特定一方勢力掌控，就是他在位的時候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將這樣的組織完全納入手中。
但令他意外的是，眼前這位年輕的幕後掌控者對於他提出的一些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協助疏散國家的人民、計算傷亡回報等工作照理來講並不屬於他們的業務範圍，霍克斯卻是立刻答應下來。
安德瓦放下手中的卷軸，略略沈吟道，「⋯⋯你為什麼要那麼盡心盡力的幫我？」
「能為一國之主效勞難道不是天大的榮耀？」
「說實話。」
面對安德瓦，霍克斯露出一臉苦惱的表情，身後的翅膀揚了揚，「唔，這可是讓我有點困擾，前輩準備要用什麼東西來交換這個情報呢？」
「不說就算了。」
「欸？也太快就放棄了吧。」霍克斯撇撇嘴，「這樣的個性真不像前輩。」
「囉唆。」
「那前輩之後是一路往北境走？」
「⋯⋯」
安德瓦沒有回應他的問題，霍克斯挑挑眉，總覺得自討沒趣。金色的眸子轉了一圈，伸手又替自己倒滿一杯紅茶，輕輕地啜了一口，「我手上倒是有一份北境的地圖，只可惜好像沒有用武之地，還是拿去燒掉好了。」
「給我。」
「嗯？前輩你要去北境嗎？」
安德瓦氣得吹鬍子瞪眼，大概只差沒有把手上的卷軸丟到對方頭上。他咬著牙，看著還在悠閒品嚐餅乾的霍克斯，「你明知故問。」
「明明是前輩不願意透露給我的。」
「⋯⋯我會去，東西給我。」
霍克斯露出得逞的笑容，拍去手上的殘餘的餅乾碎屑，起身從壁櫥旁邊的木櫃當中取出另一個小一點的紙捲，朝著安德瓦遞了過去，「一開始說出口不就好了嗎？前輩。」
「哼。」
安德瓦將地圖貼身放好，重新穿上白色的斗篷，上頭附加的咒術頓時生效，讓他的面容看起來朦朦朧朧，氣息也被遮斷在斗篷之內。
「剩下沒有多少時間，我要走了。」
「那麼快啊？」霍克斯打了個響指，讓人送來一袋補給品，「這些對前輩應該能派得上用場，前輩就拿去吧。」
安德瓦接過霍克斯手上的背袋，裡頭裝了大量的乾糧、乾淨的飲用水、一些野外求生的工具還有幾件禦寒衣物，最重要的是裡頭還放有一只裝飾精緻的銀色盒子，裡頭躺著一支紅色的尾羽，從形狀似乎是從霍克斯身後的翅膀摘下來的。
「如果發生什麼緊急的狀況，把魔力注入那個裡面就可以找到我。」霍克斯說，輕輕執起那一支羽毛，從安德瓦的角度看來羽毛正好遮住了對方的表情，「不過效力只有一次，還望前輩慎加使用啊。」
「謝謝，還有那群小鬼就麻煩你了。」
「小事情而已，這麼坦率也很不像前輩呢。」
將羽毛放回盒子裡頭，霍克斯臉上還是那抹與平常無異的笑。安德瓦跟他道了別之後拿著行李走進了來時的縫隙當中。霍克斯站在房間裡，目送揹著物資離去的安德瓦，在對方背影消失在黑暗當中時，對他行了一個優雅的貴族禮。
「路上小心，我的陛下。」
×
「我不同意！小勝！這條路對我們來說太危險了！」綠谷兩隻手撐在桌上，語氣中是滿滿的不贊同。
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整，眾人的精神都恢復到良好的狀態，在用過早餐之後，一行人將地圖攤開在桌上，決定接下來要走的路程。
「少囉唆！你不想走的話就給老子離開！」爆豪雙手抱胸，坐在綠谷正對面的椅子上，看起來隨時都會直接提著他的大刀把反對他的人砍了。
「嘛、你們都先冷靜一點，」切島企圖出面緩頰，但似乎沒有太大的成效。他嘆了口氣，視線在綠谷與爆豪之間游移，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決定站在爆豪這邊，「我投爆豪一票。」
「我也比較支持爆豪的看法，越靠近王城我們物資的補充會越困難，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讓我們浪費。」負責掌控物資的八百萬也投下了贊成票。
同樣也是負責物資的飯田卻不這麼認為，他眉頭緊皺，指著地圖上標著魔獸巢穴圖示的位置，「選爆豪這條路的話，這裡就會是我們必經的地方，如果碰上傾巢而出的魔獸，我們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沒有別條路可以選了嗎？」上鳴單手撐著頭，指著地圖上標出的另一條較遠的路，「這條應該也可以走吧？」
「不行，那條要花的時間太久了，不在我們考慮的範圍之內。」綠谷回答，他已經冷靜下來，重新坐回他的位置，「如果真的被魔獸包圍的話，最壞的情況⋯⋯」
「但是有可能會傾巢而出，那也就是會有沒有傾巢而出的情況吧？」對於綠谷和飯田的擔憂感到不解，上鳴接著問，「小心一點不就行了？」
「等等上鳴，你知道所有魔獸傾巢而出是什麼概念嗎？那可是可以直接讓一支王國正規軍隊消滅的數量！」
「可是我們這支小隊裡的人實力都不弱吧？」上鳴趴在桌上，左右看了看，「你是歐爾麥特選出來的勇者，我們還有爆豪這個龍族的統治者，麗日則是六星的魔導士、八百萬跟飯田分別是全國最優秀的魔劍士跟騎士，切島到時候也能變回原形吧？他不是一條龍嗎？再加上我這個百發百中的弓箭手，對付這些低階魔獸，我們應該不至於到完全沒有勝算吧？」
「但還是太危險了！」
「我們也曾經成功討伐過前一任魔王啊，那時候大家都比現在還要弱，還不是贏了？」
「可是⋯⋯」
綠谷仍在猶豫，他的猶疑不決卻招來了爆豪的怒吼。
「沒有更多的時間了！臭久！」
「小勝！」綠谷看起來是想繼續反駁，「大家都知道你心急，但是你也不能拿大家的性命去開玩笑啊。」
「誰開玩笑了——！」碰的一聲巨響，爆豪一拳砸在桌上，幾乎將桌面整個砸穿。若不是綠谷離他還有一個桌子的距離，這拳肯定是直接灌在對方臉上，「你他媽有種就再說一次！誰開玩笑了？還是你覺得我他媽的會拿『他』的事情跟你開玩笑？」
聽見爆豪的語氣在「他」字上頭特別加重，綠谷簡直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他知道剛才自己一時之間說錯話了。他連忙否認，可是盛怒中的爆豪完全聽不進去。
「小勝，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爆豪你冷靜點⋯⋯」
切島連忙起身拉住爆豪的肩膀，另一邊對著綠谷擠眉弄眼，讓他別再說話繼續刺激爆豪，但他的勸阻不但沒有達到目的，還帶來了反效果。
「放開我！」
一把將切島甩開，力道大得讓切島向後跌了幾步才穩住身體，爆豪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門口。切島不放心他，急急忙忙跟眾人打了個眼神示意後就追了出去。
爆豪並沒有走得太遠，切島追著他過了幾個彎之後他就停下腳步——這是昨天他火化利斯德兄妹的地方，淨化過後顯得乾淨的草皮上還留有一片燃燒的痕跡。
切島不明所以，不曉得爆豪為什麼突然停下，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裡似乎跟昨天爆豪與八百萬獨自出去有所關聯。
他悄悄地嘆了一口氣，爆豪雖然看起來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自尊心強、脾氣不好，說話也總是不好聽，但他心思細膩，也足夠冷靜理智，不是一個會衝動行事的人。切島知道爆豪會選擇對他們來說危險性高的路線一定有他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他剛剛會選擇支持爆豪的理由。
他站在爆豪身後，斟酌著該怎麼開口，他不想一開口就冒犯了爆豪的隱私，也不想再說錯話讓情況繼續僵持下去，依爆豪的個性，直接離隊都是可能發生的事。
「切島。」
就在他沈浸在自己的思考時，爆豪突然喊了他的名字，切島愣了一下，才連忙回過神來。
「是！」
「回去告訴臭久，如果他有個什麼萬一，我就跟他拼命。」
×
在爆豪離去之後，屋裡氣氛一陣死寂，綠谷懊惱的坐在位置上，他雙肩低垂，左手大拇指不斷搓揉自己的眉心。
其他人的臉色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八百萬緊咬著下唇，視線穿過破損的窗戶，擔憂地望著爆豪和切島離去的方向；飯田面色凝重，他將地圖重新擺回自己面前，思考著是否有其他的可行方案；總是嬉皮笑臉的上鳴也安靜下來，抱著他的弓坐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從一開始就沒有發表意見的麗日待在角落，握著法杖的手已經些微汗濕，在皮質的手套裡頭悶得難受。在理性上她傾向贊成綠谷的意見，認為眾人的安全更為重要，就算繞點遠路，他們到達王城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在知道某一些事情後，她無論怎麼樣也支持不了這個決定。
她清楚為什麼爆豪會堅持一條危險的路，卻不理解為什麼對方不願意開誠布公告訴大家原因，明明說出來大家都能夠理解的吧⋯⋯麗日輕嘆出一口長長的氣，她也不覺得自己有那個資格代替當事人成為那個說明一切的人，可是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也許說出來，會是比較好的選擇。
人家總說無知者比較幸福，現在的她完全可以體會到說出這句話的人心中的痛楚。
「那個⋯⋯我也比較支持走爆豪君選的那條路，或者說，我們只能選那條了。」
掙扎許久，麗日好不容易下了決定，起身時老舊的椅子發出了嘎吱的聲響，像一聲信號，吸引了屋子內所有人的注意。
她試圖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睜開眼卻看見綠谷不解地望著她的表情。
「什麼意思？」
「小久，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我覺得你應該要知道⋯⋯」原本強迫挺直的背脊垮了下來，她清了清喉嚨想要假裝鎮定，發著抖的手卻出賣了她。麗日揪著自己長袍的布料，慢慢地開口。
「是關於轟君的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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